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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武则天：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6》 作家：王晓磊

前言

天授二年（公元691年）正月，神都洛阳。

永夜漫漫，天寒地冻，此时虽然已是“春天”，天气依然很冷，尤其三更事后，不但冷气森森，更有实足无际的千里千里雾霭，仿佛将通盘东说念主间都笼罩住了，莫得一点蟾光。

洛阳虽是六合最郁勃之地，此刻也在黯澹中千里睡着，鸦雀无声万籁俱寂，就连皇宫亦如是。宫廷重地天然少不了值宿的侍卫和中官，可在这呵气成雾的寒夜里苦熬半宿，即便铜铸铁打的东说念主也坚持不住，都各觅温顺背风之地小憩去了。唯有看管刻漏的中官差使最苦，还要往往常地去检讨——虽说天寒之时毋庸铜壶滴水，改用沙漏计时，但随着雾气渐浓，沙子受潮一样可能冻结，是以要尽心照拂，以免误了朝会的时辰。这会儿好多宫殿前的灯笼已被雾气灭火，宫东说念主们也懒得再点，只待雾散天明。通盘宫苑都千里寂在夜色中，唯独上阳宫中一座不起眼的小殿歧视迥然。此处灯火色泽、宫婢环伺，光晕把四周的浓雾浸染得白花花的，殿内还时而传出几声清净悠扬的梵唱，便如释教外传中弥勒菩萨的兜率天内院，不管外间是若何的黯澹劫难，都影响不到它的光明神圣。

这座小殿名曰“镜殿”，是唐高宗李治生前修建的。顾名念念义，殿内四壁吊挂着好多镜子，给东说念主以玄妙奇幻之感。此殿建成之初，宰相刘仁轨陪驾至此，曾有讽谏“民无二主，东说念主无二主。此殿四壁照耀，竟似有不啻一位皇帝，恐非喜兆”。李治闻言也觉不详，于是下令将镜子摘去，以免灾难。流逝间十多年曩昔了，天上并未出现两个太阳，东说念主间也莫得出现两个同期在位的皇帝，旦复旦兮一切安心，然而李唐王朝如故没能逃走消一火的宿命，如今依然是武周六合了！

大唐已成为历史，它的一切都被新王朝承继，镜殿中的那些镜子又再行吊挂起来，与原先不同的是殿中央多了一尊肥硕的佛像，这里显然已改作佛堂。天气确凿太冷，出于取暖的需要殿犄角放了好几只火焰腾腾的炭盆，加之统统宫灯、烛台全部燃烧，几十面镜子交相照映，越发金光醒目令东说念主眼花。

此刻殿内唯独两东说念主，正互相对坐朗读佛经。左侧是一位年约五旬的僧侣，体魄肥硕、深目高鼻、仪表慈爱，身披御赐的紫色僧衣，手中合手着一卷佛经。此东说念主乃当世最负有名的高僧——法藏法师。

这位群众的生平甚是传奇，他本是西域康居国东说念主，自幼随父侨居华夏，因心慕释教慧根杰出，十七岁便奴婢“云华尊者”智俨法师学佛，后在长安受戒落发，静心修为二十余载，终于修行有成，尤擅《华严经》，著有《华严经旨归》《华严经问答》等讲明。每逢他开坛讲法，两京匹夫不雅者如云，连山南、岭南乃至新罗的空门弟子也赶来请益，年方五旬已著名遐尔，称得起是继唯识宗玄奘、净土宗善导、禅宗弘忍三位大德之后又一位自出一家的高僧，俨然已有开宗立派之势。

法藏法师能获得这等杰出成立，天然因他资质极高，却也与皇家的辅助联系。说来甚是凑巧，他于咸亨元年（公元670年）认真受戒，落发之地正是武皇后为母亲杨氏追福而建的太原寺。岂料世事幻化出东说念主意料，武皇后很快晋升为天后，并在天皇驾崩后临朝改制，追赠其父武士彟的封号由太原郡王升为魏王，太原寺也随之情随事迁，形成魏国寺；又过了短短七年天后竟改造天命，取代我方犬子李旦当了女皇，武士彟又被追以为太祖无上孝明高皇帝，魏国寺又改名为大福先寺，女皇亲手为其题写匾额、撰写碑文，自此成了首屈一指的皇家庙宇。该寺既然是保佑武氏社稷的皇家景场，出了法藏这样的高僧朝廷岂能不死力于宣扬？况且武氏之天命出于佛家，又宣扬我方是弥勒投胎，而法藏精研的《华严经》一向被空门视为上流宝典，相传是释迦牟尼成佛之初向众菩萨宣讲的经文，岂有不受钦慕之理？因而法藏极受武氏礼遇，被奉为国师。这大概的确释法无际、天命注定，东土空门当有华严一片。

不外国师可不是白当的，坐享荣耀的同期法藏肩上的担子也千里重起来，除了在大福先寺开坛讲法、授徒外传念、点校佛经，还要每每为社稷道贺，祈求天平地安、羽毛丰满，另外每隔几日还要入宫一次，为别称身份特殊的信徒讲经说法。毫无疑问，此刻在他眼前跏趺而坐确天然就是这位特殊的弟子——大周建国皇帝武曌。

天授创新刚曩昔三个月，新王朝百事待举，当今无疑正是劳苦的日子。然而这位史无先例的女皇帝已显表露超凡的元气心灵和才气，令朝野之东说念主齰舌不已。在白昼她是一位断然的帝王，日理万机绝不懈怠，险些躬行部署了新王朝的每项校阅；而到了夜晚她又卸去铅华，散发素服手捻佛珠，虔敬地奴婢国师朗读经文：“以一刹种入一切，一切入一亦无余，体相如本无判袂，无等无量悉周遍。一切国土微尘中，普见如来在其所，愿海言音若雷震，一切万物悉调伏……”

法藏诵罢这段偈语，微抬二目环视操纵说念：“请陛下昂首不雅瞧，此刻殿中征象便如经文所云……”身为落发东说念主，用手指佛乃是不敬，他只能用眼神指点、用语言叙述，“殿中灯烛亮堂，四壁尽悬明镜，中央佛像映于诸镜之中，统统镜中皆有佛身，无一或缺，无一漏置，此即佛经中所谓‘一入一切’。”

武曌昂首四顾，果见统统镜子里都照耀着那尊佛像，或近或远、或大或小，我方仿佛置身净土佛国之中，不禁赞扬：“的确难得的奇不雅！”

“再请陛下飘舞挑一面镜子，仔细不雅看，镜中之佛非只一尊。”

“哦？”武曌依言而行，起身飘舞踱至一面镜子旁仔细窥视，确见镜里的佛像不啻一尊。原来镜子不仅照耀着中央的佛像，还反射着对面其他镜子的镜像，镜中有镜，像中有像。她揉了揉眼睛，想把这一切看明晰，却见此景一层套着一层，重疏通叠、源源约束，瞧得头昏脑胀也无法尽不雅，“果如群众所言”。

法藏微微一笑：“四壁之镜互相照耀，一镜之中囊括诸镜之像，尽收其中，此即所谓‘一切入一’。”

“一入一切，一切入一。”武曌似有所悟。

“阿弥陀佛……”法藏双手合十大声宣讲，“十方天下无量无际，关联词一即一切，一切即一，举一尽收，以一尘为主，诸法尽摄，相即相入，重重无穷。世事无常，变化不定，缘聚缘散，深不可测。但万事皆有其因，互为缘起，相资援救，圆融无碍。故万法皆空，唯因果不空。一法为因，万法为果；万法为因，一法为果。”

“朕理会了。”武曌连连点头，千里吟片刻不免奖饰，“难怪国师矍铄要在镜殿讲这一段，原来是让朕不雅看此景尽心雄厚。国师不但精通佛法，还颇具巧念念，能将精粹经义陶冶出来，确凿令东说念主深信。”

“陛下过誉，拙僧当之有愧。”法藏惭然摇头——武曌夸他，殊不知他对武曌更是叹服。应知咫尺这位女皇已是六十七岁乐龄，早晨临朝听政，午后批阅奏疏，忙了一天的朝廷大事，竟还能听他讲经直至漏尽深夜，雄厚奥义涓滴不倦，这等充沛的元气心灵和勤勉的毅力确凿惊东说念主！

不外……

法藏抵制住钦佩的形貌，接着说：“推衍此理亦如治国，陛下身居至尊，统御万邦，远瞩六合芸芸贫乏，皆系于心，此即所谓‘一切入一’。若能广施恩泽，以慈眉善目之心善待众生，则四海黎庶咸感皇恩，每每在心不忍忘怀，此亦可谓‘一入一切’。佛有万千决窍，但归根结底不外是‘佛由心生’四字，种善因便得善果，种恶因便得后果。《华严经》有云‘不为我方求安乐，希望众生得离苦’。贫僧愿陛下贵更生灵、敛迹杀业，于诸众生恒起大悲，成立无量好事。”

这番话天然有理，却偏离了主旨，其实与今天陶冶的经文没多大关系，甚而还蕴含一点品评的意味。武曌初闻之际也有些惊愕，但她如故坐窝还以浅笑，轻轻诵了一声：“阿弥陀佛……”

遭到品评是应当的，武曌并不想含糊，公私分明她的一言一行又何止是少了几分悯恤？她本大唐李氏之妇，受托孤预政之重，却背弃一火夫、欺压犬子，洗劫了山河社稷，这不是冒六合之大不韪吗？况且在这一历程中她造下若干杀业？自顾命大臣裴炎以下，好多唐室贤人被她诛杀，李唐宗室更是险些杀戮殆尽，因为苛吏的横行不法，又稀有不清的无辜者或丧命，或身遭缧绁放逐边庭，真可谓血流成渠！甚而连她的亲犬子、昔日太子李贤也被她狠心逼杀，这些事难说念是佛祖所能认可的吗？

法藏凝念念凝视着这位奇女子，摸不清她这浅笑是由衷经受，如故不屑一顾，遂浩叹一声，将经籍合上：“缘起缘灭，不可强求。时辰不早了，就讲到这里吧。”

武曌瞧出他似乎有些失望，却也没说什么，随行将我方那本绫纸金线的《华严经》也合上，继而朝外高呼：“什么时辰了？”

隔着殿门传来宫女的声息：“回禀陛下，快要四更。”

“起驾回宫！”

随着这声移交，殿门坐窝翻开，候在侧殿的女官上官婉儿、内侍高延福走了进来。皇帝未尝休息，上官婉儿天然也不敢睡，随着熬了泰半宿，眼皮都有些肿了，忍着哈欠说念了个万福：“陛下不睡会儿吗？”

武曌抬起双臂，好让高延福为我方套上厚厚的裘衣：“睡不成了，再过一个时辰又要上朝了，当今睡下或许到时候难起，今天还有两件亟待解决之事，万万徬徨不得。”又回头朝法藏说念，“这都怪国师讲经太过精彩，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光景。”

法藏闻听此言哪还坐得住，飞快见礼请罪。

“朕与你打趣呢！”武曌亲手系好衣带，情态渐渐严肃，“国师是慈眉善主义有说念高僧，您刚才那番话朕已紧记起着。以往朕的确造下不少杀业，但那或是情势所迫，或是立威所需，如今朕已身登至尊，六合百姓皆朕平民，自当克制三毒，播恩惠于四海。不外……”她话锋陡然一滑，“为君者少不得依靠刑戮，奸邪悖逆之徒不成不杀。空门不也讲降妖除魔吗？受国之垢，是谓社稷主；受国不详，是为六合王。如果说凡有杀戮必遭恶报，那朕身为皇帝，也只能为六合受而后果。”

法藏不禁颦蹙，解说说念：“贫僧并非指斥国度律法，乃是……”

“不必说了。”武曌已料到他想讲什么，“自古帝王创始基业莫不大动战斗。汉光武之有六合，争战近二十载；唐太宗虎牢之役，杀戮广阔哀鸿遍地；就是得六合最易的隋文帝，尚有三方之乱，火焚邺城夷为幽谷。相较而言朕的一言一行又算得了什么？朕知说念国师希望朕对那些心念旧唐的东说念主优容小数儿，但国师也该知说念朕身为一女子，登临皇位实为不易。任何想动摇我大周统辖之东说念主，朕必除之！没办法，谁叫我是皇帝呢？”这番话透着狠辣凌厉之气，却也不失不欺暗室。

法藏心有余而力不足，只能毕恭毕敬把她送外出，眼望她登上銮舆脱色在重重迷雾中，不禁摇了摇头，又回到殿内，在佛像前留住一册《大乘起信论》，双手合十暗暗赞扬：“唉！行乃识缘，痴乃行缘。何时看开？何时放下……”

上阳宫乃是皇家别宫，虽也在洛阳城内，距离元始宫不远，但毕竟隔着洛水，还要行一段路。此时夜色依旧深千里，况兼雾气越来越重，侍卫的火炬照不了多远，是以马车走得很慢。武曌裹着裘衣斜倚在车内，却无涓滴倦意，一者天气太冷，再者法藏的话多若干少也震憾了她——此一时此一时，如今她身份变了，已是堂堂正正的皇帝，行事风格如实该有所改变，自古君主以德立六合，不管对今东说念主如故后世，落个放肆之名难说念宛转吗？看来以前假苛吏之手干的那些事也该有个了结！

正念念忖间，忽听车外马蹄声渐多，想必已至上阳宫北门，有御林军赶来护驾，未几时竟然传来致意之声。武曌将车帘微微掀开说念缝，朝外望了一眼，借着含糊火光见别称身披铠甲、满面皱纹、颔下无须的将领正骑在当场朝她拱手见礼。武曌不禁笑了：“竟是你来接朕。”

“奴才陪侍陛下多年，早就习惯了。彻夜雾这样浓，若不躬行把您迎总结，哪放得下心来？”这领兵的并非旁东说念主，乃是大中官范云仙——他抚养主子数十年，一直忠诚耿耿，称得起是武曌身边第一亲信中官，在夺权的历程中立的功劳小数儿也不比外臣少。武曌称帝天然要好好表彰他，惜乎中官品阶最高就是四品，他早已升到头了，于是武曌极度解决，在宫外赏他一座豪宅，让他以内侍身份兼领御林军，俨然与左羽林大将军张虔勖平起平坐，表里无阻甚是威名。

武曌听他这样说甚是欣喜，却嘱咐说念：“叫兵士们切莫声张，用不着太多东说念主。时辰不早了，这会儿恐怕已有大臣入宫赴朝，如果撞见车驾，少不得下马见礼。天寒地冻的，别给他们添勤劳。”

“难得陛下这片怜惜下情之心啊！”范云仙遵令而行，士兵坐窝散开，语言间已至天津桥，只一队马队护着圣驾偷偷驰入宫门，雾气茫茫的压根没惹东说念主防卫……

卯初时刻，钟饱读皆鸣，每隔一天一次的朝会运行。五品以上官员排队走进贞不雅殿，见皇帝头戴乌纱、身穿黄袍、腰配龙泉，端然稳坐龙床之上，风采祥和睦定神闲，腰背挺拔不怒自威，谁能料想她彻夜未眠？

群臣以文昌左相武承嗣、文昌右相武长倩二东说念主为首，行三跪九叩大礼，山呼万岁各自落座，歧视一时代甚是凝重。武曌不待任何东说念主奏事，先声夺东说念主书记一个决定——贬内史宗秦客为遵化县令！

宗秦客不仅是当朝宰相之一，更是武曌堂姐之子，曾为武家夺权立过丰烈伟绩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载初元年（公元689年）创造了

岂料女皇压根莫得回护之意，当天当众书记将宗秦客由宰相贬为七品县令，宗楚客、宗晋卿罢官放逐，另一位内史宰相邢文伟也因知情不举被贬出洛阳。宣判达成，武曌一脸严肃说念：“朝廷劳动贵在公正，宗氏兄弟受财卖官，负六合士东说念主何深？又负朕何深？况社稷方立，海内翘首，岂可坐视贪贿横行，禁锢朝廷风气？不重办不及以正法纪！”这显然是杀鸡儆猴，先拿我方亲戚开刀，向六合东说念主展示新王朝的公正。

“陛下圣明！”建国第一案，女皇公正审理严加处罚，如实大快东说念主心，群臣精神为之一振。皇帝如斯明睿，臣子哪敢懈怠？纷纷出班启奏，一来武周方立风景万新，二来多赖女皇勤政，倒也大体良善，连边庭之地也稳重无事——华夏最强之敌莫过吐蕃，屡屡扰边生衅，拔赵帜立汉帜尤易生变，哪知近来吐蕃竟特等地安分，这倒是无意之喜。

武曌高坐龙床，静听群臣奏事，时而点头时而颦蹙，待群臣再无所言，意味深长说念：“朝廷新立，百业待兴，仅凭朕与诸君的勤奋还远远不够。而今三省六官多有缺员，好多重负无东说念主担负，宰相皆身兼数职，长年累月恐难为继……”缺员很平方，因为原先那些高官不是被杀就是被贬黜，其后扶植的东说念主资格又不够，是以尚书、侍郎、列卿、少卿空白一大堆，现任宰相中除了文昌台（尚书省）操纵相，其他均是兼领，当今又贬宗秦客、邢文伟，今后朝政行政更加捉襟露肘，这样下去若何行？

“是以朕决定向六合各说念分拨巡抚使，抚百姓、奖循吏、举聪慧，为朝廷访查可用之才。”

“是。”李嗣真出班领命——他官居右御史中丞，统治的右肃政台是特地监察父母官员的，领这项差原理所应当。

“另外……”武曌顿了顿，“前几年有好多官员被贬，天然身涉各类罪案，但其中也不乏可用之东说念主。料想他们收受教育必能自新，若能调回的就尽量调回吧。”

虽只是轻捷飘两句话，群臣听来却大为欢快——血洗朝廷的风云搁置了，那些有才有德受屈受冤的同寅要总结啦！众臣互相相顾皆有喜色，尤其史务滋、格辅元、乐念念诲等宰相。

武曌看了一眼文昌右相武长倩：“论资格没东说念主比得过你，想必你对那些被贬之东说念主的履历也较为熟谙，这件事你酌情处理吧。”

“恪守。”武长倩举笏领命。

“就这样吧。”该办的事都已办完，武曌的精神也平缓下来，毕竟熬了一整夜，这会儿终于有几分困意，“众卿可还有禀奏之事？”便要书记散朝。

“臣还有一件要事启奏。”随着这声应答，环球的眼神都汇聚到朝班之首，甚是原谅——因为语言的是武承嗣。

六合东说念主谁不知武承嗣是女皇最亲近的侄儿？如今他已爵封魏王，官居文昌左相、同凤阁鸾台三品，不仅是武氏系族的族长，也位居朝廷百官之首。随着地位普及，武承嗣的气质远胜往昔，峨冠博带、花样正经、精神飞腾，确有一旦首相的风格，不外他善于迎合的脾气仍是涓滴未改，一启齿等于赞颂圣德之词：“天朝方兴，玉宇呈祥，文武百寮、四海烝民莫不跳舞称庆。大周社稷顺天应东说念主，必与寰宇皆寿、日蟾光同！不外……”他语气忽而一滑，笑颜也渐渐凝滞，“社稷九鼎彪昺日月，亦当桑土缠绵，弭灾难于未萌。近来臣风闻一些谶语，寓意甚是不详。”

“哦？”武曌刚有的小数儿困意片刻散失，“是何谶言？自何处听说？”她改造社稷多赖神说念设教，对谶纬预言之类的事格外钦慕，更何况传言起于民间，大概若干体现些民意，因此更加不敢忽视。

“臣亦然无意间听闻，不大确然，曾派家仆四处打探，坊间悲声载说念，具体文句无所适从，多俚语野谈，却有‘代武者刘’四字。”

此言一出群臣悚然，祥和的氛围透彻突破——这话暗含天命更迭之意，想来武氏代李只是三个月，难说念又将有东说念主代武氏而立？白色恐怖的创新才刚搁置，莫非又要再起海浪？

在场者不乏学识宽裕之辈，天然晓得谶语的起源。“刘氏主吉”“刘氏当王”之类的言论从魏晋时期便有，自三国纷争至隋唐一统，六合战乱三百余年，这些言论似乎代表了老匹夫对刘汉王朝的悲痛、对和平和谐的期待。但也恰正是这三百年，一样是佛说念两教日益发展壮大的时期，好多包含民间意愿的谶语载入宗教文籍。“刘氏当王”这一谶语主要记录于玄教《三皇经》，被隋唐君主所憎。隋文帝杨坚心性狐疑，在诛杀元勋刘昉时在诏书中公然写说念：“姓是‘卯金刀’，名是‘一万日’，刘氏应王，为万日皇帝。逆节奸心，尽探肝膈！”唐太宗李世民干脆在贞不雅二十年下令禁毁《三皇经》，想要断交邪言，然而说念佛繁芜，不是毁一部经就能荫庇的。众东说念主多知李治、武曌当年珍藏嫡宗子，借《神咒经》中“真君者，木子弓厶，王治六合，六合大乐”的谶语给犬子起名为李弘，却不知同是这部《神咒经》还有“刘氏五世，子孙继统先基”的预言。每逢拔赵帜立汉帜，民间总会泛起东歪西倒的迷信妄言，代武者刘也不例外，亦然事有凑巧，当初李唐定鼎曾牢固诸多割据政权，其中之一等于割据河东称帝的刘武周。而今武曌称帝，国号为周，而刘武周这名字又是“刘”冠于“武周”前，再加上早有“刘氏当王”的传言，于是就附会出了“代武者刘”之类的话。虽然这些谶语皆是不经之语，在饱学之士看来甚是滑稽，但关于无知小民如故有一定煽能源的，不外比谶语更可怖的是避讳在谶语之后的荼毒尽心！

武承嗣前趋一步，满脸恳切说念：“古东说念主云‘扬汤止沸，不如批郤导窾’，还望陛下纠明此事，早除祸根。”

早除祸根？他要若何个除法？

武长倩身子一颤，嘴唇陈思了两下，鲜明的髯毛不住胆怯，似乎有话要说，可眼见女皇一脸关注之态，念念量再三如故把话咽了且归。其他大臣也千里默不语，似乎每个东说念主都在念念忖武承嗣宣扬这事的意图，朝堂倏然变得静偷偷的。

正在鸦默鹊静之时，忽见别称绯袍官员快步出班，以洪亮的嗓音进取见礼说念：“臣鄙人，愿为陛下消弭此祸！”群臣侧目视之，见请缨之东说念主是鸾台（门下省）侍郎傅游艺，又都忍不住表露鄙视之色。

无怪同寅瞧不起他，傅游艺的官升得确凿太容易。半年前他如故肃政台的七品补阙，因相合武氏代李之志，组织匹夫上书示威，一下超升十阶，踏进鸾台舍东说念主。单单如斯倒也终结，他又再接再厉，动员更多东说念主堵着皇宫大门连日劝进，终于“迫使”武曌“心有余而力不足”登上皇位，他也因为这项功劳再度晋升，不但当了正四品鸾台侍郎，还加了同凤阁鸾同平章事的头衔——从一介芝麻官到宰相只用了几个月，何故服众？

火不厌炽水不痛寒，别东说念主看他活气目，傅游艺却一册正经，甚而还想再进一步。同平章事毕竟如故兼职宰相，若能当上内史、纳言，穿上紫袍踏进显耀，岂不更心仪？故而他擦掌磨拳，时刻盼着相合上意再建新功，只能惜他学识低微、干才有限，一直没能称愿。这会儿他见别东说念主都不语言，以为好契机来了，也没仔细想想就急急忙忙蹿出来。

武曌见毛遂自荐之东说念主是他，也不禁莞尔：“爱卿真乃大才，这样快就想出消解之策，朕倾耳细听。”这话颇有揶揄之意。

傅游艺全然未察，兀自股东献计：“善恶不两立，忠奸不同天，陛下践祚虽顺万民之意，却使奸恶之徒丢官远徙无所遁形，不免心生怨怼。‘代武者流’的谶语必是因罪放逐之徒捏造的，意欲假借天命挑动流东说念主，聚首群丑起义朝廷。以臣之见，陛下当派御史奔赴岭南、山南诸州，推鞠流犯详查奸谋。若确凿难以甄别，不妨将他们都杀掉以绝后患……”他虽然贯穿错了，但这番话也大有媚上之意——岭南流东说念主大部分是因为不屈武氏才获罪的，还有不少是李唐族裔。在傅游艺想来，一向杀伐果断的女皇必有三军覆灭之意。

武承嗣眉头凝成了大疙瘩，暗骂姓傅的愚蠢，瞎随着起哄！他忙开言打断：“傅侍郎，我所言‘代武者刘’非流犯之‘流’，乃是刘姓之‘刘’。”

傅游艺大窘，脸上一阵羞红，正不知如何改口，朝班中另一位宰相史务滋却紧随着提问：“魏王断言谶语中乃刘姓之‘刘’，敢问有何文本为凭？”

“这……”武承嗣略一夷犹，“坊间口口相传，岂有笔墨？”

“那等于无凭无据喽？”史务滋表露一点笑意，“既是商人丁口相传，具体何字实难根究，傅侍郎揣测是流犯奸谋，也未为乖谬。也可能是留传之‘留’、冕旒之‘旒’，抑大概压根是谣传，并非‘代武者刘’四字，只是同音，巧合真与朝廷社稷联系，无须多虑……”

武承嗣悻悻然瞥了史务滋一眼，恨得牙床痒痒，却没法争辩。在一旁的武攸宁眼见话题被史务滋越扯越远，当即断喝：“歪缠！国之劝慰岂容玩忽？不管是不是刘姓之‘刘’，必须防护未然！你身为宰辅之臣不顾国度祸福，赧颜苟活是何居心？”武攸宁乃武曌族侄，论亲缘比武承嗣远得多，但一来他劳动焦灼，二来他弟弟武攸暨与太平公主成亲，是以也得女皇重用，封建昌王，如今担任纳言，亦然宰相之一。

史务滋被这“义正词严”的呵斥震慑住了，不敢再说下去，武承嗣却千里住气，时不可失说念：“可以！事关紧要，绝非齐东野语。恳请陛下以社稷为念，钦慕这则谶语，尤其对宫廷表里刘姓之东说念主更要严加谨防，桑土缠绵。”

随着这句冷落，朝堂又规复稳重，每个东说念主都折腰不语，只是这种稳重仿佛酝酿着弘大的不安。一直半吐半吞的武长倩终于急不可耐了，跪倒在龙墀前：“谶语流言虽非无端，但大多夸诞不羁、骇东说念主闻听，臣以为无须穷究。昔日汉时有传言‘代汉者，当涂高’，袁术、袁绍迷信其言乃至身败；曹操、石勒之辈附会其意，也不外逞一时之快，而六合因之摇荡数百载，足见轻信邪言为害不轻。治大国若烹小鲜，陛下至圣至明，岂可因一谶大兴海浪？向使落寞无争、匹夫乐业，即便有此谶言又何故应验？圣皇帝百灵相助，见怪不怪其怪自败，望陛下三念念。”武长倩并非文水武氏一族，况兼蓝本不姓武，他本姓岑，是贞不雅名相岑文本之侄，李治活着时就担任宰相，武氏代李大兴杀戮，与他履历极度的魏玄同、刘景先、韦方质等重臣皆遭杀戮，唯他岿然不倒，于今身居相位，因参与拔赵帜立汉帜受赐武姓。大概因为经历的急风险浪确凿太多，他讲话格外小心，语气也甚是温和，其中混合着不少颂圣之词，但是不意见深究谶语的趣味却很明确，这无疑与武承嗣唇枪舌剑。

武承嗣见他跟我方唱反调，顿时瞪圆了眼睛，武攸宁、武三念念、武懿宗等东说念主也一脸愤然，欲群起而攻之；而另一旁史务滋、格辅元、乐念念诲等大臣也捋臂将拳，已作念好声援老宰相的准备。眼看一场热烈的激辩就要拉开帷幕，龙墀之上顿然传来一阵咳声。

“咳……”皇帝一动，威震朝堂。武曌只轻轻咳嗽一声，统统东说念主尽皆披靡。武承嗣、武长倩不声不吭各自归班，只剩傅游艺糊里混沌站在那边，好半天才意志到情形不合，也没滋没味地退了且归。群臣谁也不敢再飘舞讲话，都折腰凝视入辖下手中笏板，等候皇帝训示。

邪言谶语何至于引起这样大争论？武曌抿抿双唇，凝视武承嗣、武攸宁等东说念主——虽说谶语由来已久，但戋戋一句“代武者刘”的空话真能引起大乱吗？如故像庆山、宝图一样，是这群侄儿打算宣扬？这四个字背后究竟避讳着什么不可告东说念主的贪念？

想至此她又回及其，扫了一眼武长倩、史务滋等东说念主——“刘”与“流”一字之别，他们为何要争辩？素来严慎讷言的老宰相为何不吝与贵胄龙套？傅游艺阿谁建议甚是放肆，放逐之东说念主千千万万，都杀了岂不是刁钻之举？而他们宁可铁心这千千万万的性命，也不肯把锋芒指向刘姓之东说念主，他们苦心帮衬的究竟是什么？

武曌从来不混沌，她略加念念考已对这一切洞若不雅火，对两边的总共都了然于胸。但她没把话挑明，也不想公然触碰这个解不开的死结，只是漠然说念：“朕之皇位乃天授，岂是悖逆之徒冒失可夺？如今正经事还忙不外来，哪有技能争论琐碎传闻？不食马肝，未为不知味也。即便真如谶语所言，也不至于这一两日就六合大乱吧？”

群臣坐窝皆声高呼：“大周社稷永世兴盛！”

“嗯。”武曌扬了扬手，“这件事以后再议……散朝。”

“臣等告退，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”武承嗣贪图未得逞，仍有些不铁心，眸子一滑，站起身来紧走几步文告说念，“臣想请陛下追加一说念命令，命京城有司加派士兵张望，防备火烛。”

“为何？”武曌不明。

武承嗣调侃说念：“旧历正旦将至，寻常匹夫仍念旧俗，多置羔酒彩烛，准备集聚庆贺。此事虽非朝廷准允，但法不责众，如故多提神为妙，以免匹夫毅然激勉失火。”

武曌慈和的脸上泛起一阵灰暗：“你们究诘着办吧。”

“是。”武承嗣见礼而退，武长倩紧随其后，这番对话他听得清皎鲜明，却心有余而力不足，只得随着退朝；其他官员也按照班次鱼贯而出，未几时就走了个干净，只剩女皇独坐大殿之上，呆呆望着外面。

此刻已快要巳时，殿外早就天光大亮，却依旧瞧不见太阳，冷气也莫得散失，初升的红日仍被浓雾违背着，寰宇间白花花一片，更加令东说念主感到渺茫。武曌愁然咨嗟——并不是本年的春天额外阴寒，而是“春天”的界定与以往不同了。一年前她为了合作称帝调动历法，排除李唐的《麟德历》，转业《周历》，以原先的十一月四肢正月，这便导致四季的局势都与原先不同了。按照大周的历法，半个月前就依然跨入新年，正旦之日宫廷表里张灯结彩，她还带领百官祭祀了明堂；然而老匹夫不忘旧俗，名义上遵行新历，暗里却承认旧历，依旧准备欢度他们心目中默许的阿谁春节。

四肢一个素来钦慕笼络民气的统辖者，武曌不会因为这种事处分匹夫，睁一眼闭一眼就曩昔了，但这无疑令她麻烦——皇帝口衔天宪，天然有权调动六正当则，却无法撼动千百年来的故俗不雅念。东说念主们难以稳妥的又何止是历法？公私分明，她这个开天辟地以来独一的女皇真的已被众东说念主由衷接受了吗？她的大周王朝真能传之万代吗？

她不禁想起法藏群众嘱咐的话“于诸众生，恒起大悲”。提及来容易作念起来难，她何尝不想当个宽仁有德的英明皇帝？但身为女东说念主，她所濒临的挑战异乎寻常，不是仅凭朝乾夕惕的勤勉就能应付下来的，也不是宽仁包容就能化解的。当今压根不是“改恶行善，速即成佛”的时候，因为她苦心孤诣创造的这个帝国并未开脱危境——自从大周王朝征战的那一刻，一个严峻的难题已形摄影随！

不食马肝，未为不知味也，但有些事终究无法粉饰，必须作念出决断。武曌不可谓不灵敏，不可谓不自信，不可谓不时然，但濒临这个难题，她却操纵为难安坐待毙。

该若何办？她不知说念，也没东说念主能为她指破迷团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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